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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人白行簡對那些特別的“夢”有特別的研究。他說:“人之夢,異于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保?]128(《三夢記》)在這里,白行簡的言論涉及到三種特別的“夢”。其實,進一步概括則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數(shù)人異地的行為而由“夢”印證之,二是數(shù)人同時進入同一夢境。前一種情況,白行簡在《三夢記》中列舉了兩個故事印證之。第一個故事說官員劉幽求奉使歸家,在一個破舊的寺院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異常情況:見十數(shù)人,兒女雜坐,羅列盤饌,環(huán)繞之而共食。見其妻在坐中語笑。劉初愕然,不測其故久之。且思其不當至此,復不能舍之,又熟視容止言笑,無異。將就察之,寺門閉不得入。劉擲瓦擊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見。……比至其家,妻方寢。聞劉至,乃敘寒暄訖,妻笑曰:“向夢中與數(shù)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識,會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礫投之,杯盤狼藉,因而遂覺?!眲⒁嗑哧惼湟?,蓋所謂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矣。[1]128第二個故事說元稹“為監(jiān)察御史,奉使劍外”,十多天后,作者與哥哥白居易以及李杓直同游曲江,在飲酒的過程中,又發(fā)生一件怪事:兄停杯久之,曰:“微之當達梁矣?!泵}一篇于壁,其詞曰:“春來無計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睂嵍蝗找?。十許日,會梁州使適至,獲微之書一函,后寄《紀夢詩》一篇,其詞曰:“夢君兄弟曲江頭,也入慈恩院里游。屬吏喚人排馬去,覺來身在古梁州?!比赵屡c游寺題詩日月率同,蓋所謂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矣。[1]128-129
上述第一個故事,寫一個男人回家途中,看到自己的妻子與別人飲酒作樂,于是憤怒地拋擲瓦礫,沖散了這些“狗男女”的“鬼混”。不料回到家中,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妻子的夢境而已。此種故事,在唐代可是熱門話題?!度龎粲洝范猓辽龠€有兩篇唐人小說寫到類似的情節(jié)。有張生者,家在汴州中牟縣東北赤城坂。以饑寒,一旦別妻子游河朔,五年方還?!鲇诓菝е校姛艋馃苫?。賓客五六人,方宴飲次。生乃下驢以詣之。相去十余步,見其妻亦在坐中,與賓客語笑方洽?!浦磷弦潞?,復請歌云:“須有艷意?!睆埰薜皖^未唱間,長須又拋一觥。于是張生怒,捫足下得一瓦,擊之,中長須頭。再發(fā)一瓦,中妻額。闃然無所見。張君謂其妻已卒,慟哭連夜而歸。及明至門,家人驚喜出迎。君問其妻,婢仆曰:“娘子夜來頭痛?!睆埦胧遥瑔柶淦薏≈?。曰:“昨夜夢草莽之處,有六七人。遍令飲酒,備請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長須者頻拋觥。方飲次,外有發(fā)瓦來,第二中孥額。因驚覺,乃頭痛?!睆埦蛑蛞顾?,乃妻夢也。[2]362-363(《纂異記•張生》)遐叔至蜀,羈棲不偶,逾二年乃歸。……復有公子女郎共十數(shù)輩,青衣黃頭亦十數(shù)人,步月徐來,言笑宴宴。遂于筵中間坐,獻酬縱橫,履舄交錯。中有一女郎,憂傷摧悴,側(cè)身下坐,風韻若似遐叔之妻?!淦拊┮直?,若無所控訴,而強置于坐也。遂舉金爵,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滿座傾聽,諸女郎轉(zhuǎn)面揮涕。一人曰:“良人非遠,何天涯之謂乎!”少年相顧大笑。
遐叔驚憤久之,計無所出。乃就階陛間,捫一大磚,向坐飛擊,磚才至地,悄然一無所有。……遐叔至寢,妻臥猶未興,良久乃曰:“向夢與姑妹之黨相與玩月,出金光門外,向一野寺,忽為兇暴者數(shù)十輩脅與雜坐飲酒。”又說夢中聚會言語,與遐叔所見并同。又云:“方飲次,忽見大磚飛墜,因遂驚魘殆絕,才寤而君至,豈幽憤之所感耶?”[2]434-435(《河東記•獨孤遐叔》)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故事中那些沖散他人夢境的憤怒的“莽撞者”,自身并沒有進入夢境。但無論如何,總有點“靈魂出竅”的意味,否則,你一個大活人怎么會平白無故地進入別人的夢境之中呢?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封建時代長期出門在外的男人擔心自己的妻子受人欺凌或者“紅杏出墻”的一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表現(xiàn)。雖然這種心理今天出門在外的男人也可能具有,但不會那么嚴重。因為現(xiàn)代人可以通過各種方式與妻子取得聯(lián)系或得到妻子的最新信息,實在不行,坐個飛機、火車回家看看,也就是一兩天的事。但是在交通相對落后的封建時代,長期在外的男人對妻子的擔心是很難盡快解除的。古人常說的恨不能生雙翅飛回家中,也就是這個意思。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游子思鄉(xiāng)的情結(jié)就會油然而生,而且揮之不去。究其實,所謂“思鄉(xiāng)”,大半是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而親人中間之“至親”者,無非是父母妻兒;而在父母妻兒之間,從道義到感情再到性欲這三者相結(jié)合的,唯有妻子而已。因此,思鄉(xiāng)情結(jié)的核心和重點應該是“思妻”。但是,這種原本正常不過的思想在封建時代是不能公開表達的,因為將思念妻子放在思念父母的前面,在當時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不孝行為。既然這種思妻情結(jié)在“顯意識”中不能得到充分的表達,那么,就只好將它們擠到“潛意識”中去。而“夢幻”,正是潛意識得到充分表達的重要通道。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會明白唐代的讀書人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種向調(diào)戲自己老婆的歹徒拋擲磚頭瓦礫的憤怒之夢了。至于白行簡向我們講述的第二個故事,更為迷離恍惚而令人匪夷所思。白行簡和他的哥哥白居易等人在京城曲江池游玩,白居易忽然說他們的好朋友元稹應該到梁州了,并且寫了一首詩來充當“計程器”。更妙的是,白氏兄弟等人的這種思念朋友的行為,居然被那位“被思念”的朋友夢中印證了,也寫了一首詩回來證明之。這個故事,較之上一個故事而言,由單方的“闖入”他人夢境進而成為帶有雙方“心靈感應”的意味,可以說是更“夢”進了一步。這種情況在古書的記載中也有不少,只是大多沒有什么趣味性,且篇幅所限,故不贅舉。然而,還有較之“心靈感應”更進一步的事情,那也就是前面講到的第二種情況,數(shù)人同時進入同一夢境,亦即白行簡所謂“兩相通夢”,古人又謂之“同夢”。
二
要了解“同夢”的一般狀態(tài),我們還是先看白行簡在《三夢記》中講述的第三個故事:貞元中扶風竇質(zhì)與京兆韋旬同自亳入秦,宿潼關(guān)逆旅。竇夢至華岳祠,見一女巫,黑而長。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請為之祝神。竇不獲已,遂聽之。問其姓,自稱趙氏。及覺,具言于韋。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質(zhì)妝服,皆所夢也。顧韋謂曰:“夢有征也?!蹦嗣鼜恼咭暷抑械缅X而環(huán),與之。巫撫掌大笑,謂同輩曰:“如所夢矣!”韋驚問之,對曰:“昨夢二人從東來,一髯而短者祝醑,獲錢二環(huán)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輩,今則驗矣?!备]因問巫之姓氏。同輩曰:“趙氏?!弊允技澳艉戏?。蓋所謂兩相通夢者矣。[1]129竇質(zhì)夢見一女巫,長得如何如何,且與他如何如何對話;不料,那女巫竟然在相同的時間進入了同一夢境,也夢見竇質(zhì)長得如何如何,且與她如何如何對話。這就是“同夢”的一般狀態(tài):兩個人同時進入同一個夢境,但是這兩個人之間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在這里,“同夢”不過是作為一種稀奇古怪的現(xiàn)象被人記載而已,并沒有什么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然而,關(guān)于“同夢”的記載和描寫,絕非始于白行簡,而是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所表現(xiàn),并且還具有些許文化意義。《詩•齊風•雞鳴》:“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泵珎?“古之夫人配其君子,亦不忘其敬?!编嵭{:“蟲飛薨薨,東方且明之時,我猶樂與子臥而同夢,言親愛之無已?!保?]349
《雞鳴》篇中的這句詩,通過夫妻同夢的描寫生動而深刻地表現(xiàn)了夫妻間的深情厚意。這本來是民間的匹夫匹婦之間正常感情的一次“超?!北磉_,“毛傳”所謂“不忘其敬”的闡述有些過于強調(diào)倫理化,“鄭箋”所謂“言親愛之無已”的理解則頗為恰切。雖然說“詩無達詁”,但對同一句詩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釋,還是體現(xiàn)了一種文化闡釋上的差異。秦漢以降,大量的詩文小說作品對這種“同夢”現(xiàn)象作了不同程度的描寫,而其間的文化意蘊也各各不同。請看:桓哲,字明期。居豫章時,梅玄龍為太守,先已病矣,哲往省之,語梅曰:“吾昨夜忽夢見作卒,迎卿來作太山府君。”梅聞之愕然,曰:“吾亦夢見卿為卒,著喪衣來迎我?!睌?shù)日,復同夢如先,云二十八日當拜。至二十七日晡后,桓忽中惡,腹脹滿,遣人就梅索麝香丸。梅聞,便令作兇具。二十七日桓便亡,二十八日而梅卒。[4]514(《新輯搜神后記》卷四)這便是魏晉南北朝那么一個篤信鬼神的時代人們通過“同夢”現(xiàn)象而編織的兩個老朋友共同遵守的死亡之旅的時間表,除了體現(xiàn)當時開始泛濫成災的“宿命”思想而外,并無太多的積極意義。但下面這一篇的文化意蘊可就深刻得多了。隴西李捎云,范陽盧若虛女婿也。性誕率輕肆,好縱酒聚飲。其妻一夜夢捕捎云等輩十馀人,雜以娼妓,悉被發(fā)肉袒,以長索系之,連驅(qū)而去,號泣顧其妻別。驚覺,淚沾枕席,因為說之。而捎云亦夢之,正相符會。因大畏惡,遂棄斷葷血,持《金剛經(jīng)》,數(shù)請僧齋,三年無他。后以夢滋不驗,稍自縱怠。因會中友人,逼以酒炙。捎云素無檢,遂縱酒肉如初。明年上巳,與李蒙、裴士南、梁褒等十馀人,泛舟曲江中,盛選長安名倡,大縱歌妓。酒正酣,舟覆,盡皆溺死。[5]239(《廣異記•李捎云》)唐人小說中對于鬼神世界的理解較之六朝小說有青藍之勝,這些作品中的鬼神世界更為完整有序,而且中間因果報應的思想也滲透得更為深入,這大概與到唐代時佛教始真正“漢化”有關(guān)。當然,唐代也是一個充分人性化的時代,不然,該篇中那個大食葷腥的李捎云何以能夠被陰曹地府判了“死緩”并“監(jiān)外執(zhí)行”呢?只怪他李某人不知悔改,舊態(tài)復萌,故而最后還是由“水路”到陰間報到。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故事的轉(zhuǎn)折點卻是由于一次夫妻間的“同夢”。
由此亦可見得,對于某些犯罪分子,讓其家屬、親人做思想工作是有特別效果的。現(xiàn)在我們某些司法部門的這種有效措施,原來古人早有研究。然而,對于執(zhí)法者而言,他們?nèi)绻噶隋e誤、尤其是在執(zhí)法過程中犯了重大錯誤,那卻是不可饒恕的,因為這種錯誤的社會影響太過惡劣。對這種“犯官”,閻王爺(其實是老百姓)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謂予不信,請看五代十國時人們對犯官的態(tài)度:孟蜀工部侍郎劉義度判云安日,有押衙覃隲,夢與友人胡針同在一官署,廳前見有數(shù)人引入劉公,則五木被體,孑然音旨,說理分解。似有三五人執(zhí)對,久而方退,于行廊下坐。見進食者,皆是鮮血。覃因問旁人,答曰:“公為斷刑錯誤所致,追來已數(shù)日矣?!彼煊X。及早,見胡針,話之。針曰:“余昨夜所夢,一與君葉,豈非同夢乎?”因共袐之。劉公其日果吟感懷詩十韻,其一首曰:“昨日方髽髻,如今滿頷髯。紫閣無心戀,青山有意潛。”今其詩皆刋于石上,人皆訝其詩意。不數(shù)日而卒,豈非斷刑之有錯誤乎?[5]240(《野人閑話•覃隲》)你看,一個在執(zhí)法過程中有重大失誤的官員,陰曹地府必定要對他執(zhí)行“死刑”,而且,在執(zhí)行判決之前,還要通過“同夢”的方式向這位“犯官”的屬下等人廣為宣傳,并且是頗為殘酷、頗為血腥、頗為刺激的夢境畫面的宣傳。這難道不是民眾意愿的一種強烈表現(xiàn)嗎?這難道對當時的和此后的犯官們不是當頭棒喝嗎?這難道不值得后人永久而深刻地記取嗎?“同夢”寫到這個份上,確乎有點“意在言外”的韻味了。
三
宋代的“同夢”題材的作品,也有自身的特點:各種文學體裁的作品,分別體現(xiàn)了各社會階層人士不同的情感訴求。首先來看詩詞作品中體現(xiàn)的異性之間的友好情誼:比翼曾同夢,雙魚隔異鄉(xiāng)。玉樓依舊暗垂楊,樓下落花流水自斜陽。[6]69(鄧肅《南歌子》)當然,這里所謂“同夢”,或許只是“愛情”的一種形象表現(xiàn)而已,并非一定要雙方同時進入同一夢境。筆記中的記載則與詩詞中的表達大異其趣。愛情自不待言,即便是在表達親情友情的時候,也是一定要真正“同夢”的。我們不妨先看看關(guān)于蘇軾乃五戒禪師之后身的“同夢”描寫:蘇子由初謫高安時,云庵居洞山,時時相過。聰禪師者,蜀人,居圣壽寺。一夕,云庵夢同子由、聰出城迓五祖戒禪師。既覺,私怪之,以語子由,未卒,聰至。子由迎呼曰:“方與洞山老師說夢,子來亦欲同說夢乎?”聰曰:“夜來輒夢見吾三人者,同迎五戒和尚?!弊佑赊允执笮υ?“世間果有同夢者異哉?”良久,東坡書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見?!倍舜笙?,追筍輿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東坡至。坐定,無可言,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7]47(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云庵禪師、聰禪師與蘇軾的弟弟蘇轍,三人同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共同迎接早已圓寂的“五戒禪師”,結(jié)果,卻迎來了蘇東坡。于是,在三個“禪者”的強烈“感覺”下,蘇軾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五戒禪師之后身。這種充滿宿命意味的題目,正是禪悅之風盛行的宋代文人所津津樂道的。只不過,這里借用了“同夢”作為載體。與上述這種充滿禪意的朋友之情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執(zhí)著而熱烈的骨肉親情,這種親情同樣可以借助“同夢”得到表達。家居泰,偽蜀眉州下方壩民。姓家氏,名居泰。夫妻皆中年,唯一男。既冠,忽患,經(jīng)年羸瘠。日加醫(yī)藥,無復瘳減。父母遂虔誠置千金方一部于所居閣上,日夜焚香,望峩眉山,告孫真人,禱乞救護,經(jīng)旬余。一夕,夫婦同夢白衣老翁云:“汝男是當生時授父母氣數(shù)較少,吾今教汝,每旦,父母各呵氣,令汝男開口而咽之。如此三日,汝男當愈?!狈驄D覺而皆說,符協(xié)如一,遂冥心依夢中所教。初則骨未始壯,次乃能食而行。積年,諸苦頓愈。后冠褐入道,常事真人無怠焉。[8](黃休復《家居泰》)夫妻二人中年得子,不料卻過分羸弱。日漸衰老的父母擔心兒子生命是否久永,只好“日夜焚香,望峩眉山,告孫真人,禱乞救護”。如此舐犢之情果然感動了神仙,在夫妻共同的夢境中,他們終于得到了解救兒子的方法,那就是不斷給兒子增加“人氣”,而且是世界上最親的“人氣”———父母的氣息。這個故事的內(nèi)涵其實是非常感人的,尤其是當今世界上那些不肖兒孫聽了以后,多少應該受到一點觸動。
四
“同夢”的故事延及明清兩代,在一些戲劇小說作品中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更其復雜,其文化內(nèi)涵更其發(fā)人深思,其趣味性更其濃烈,總之是更其美妙絕倫。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男女主人公杜麗娘、柳夢梅同入風流夢境是全劇最關(guān)鍵、最感人、最美麗的關(guān)目。無論是梅派的“游園驚夢”,還是青春版的《牡丹亭》,演到這里都是神采飛揚、美不勝收的。之所以如此,除了美的人物、美的情節(jié)、美的思想、美的觀念以外,還有一個至關(guān)緊要的因素———美的境界。這個境界就是在牡丹亭邊、芍藥欄畔、梅花樹下,千里迢迢的柳夢梅與緊鎖深閨的杜麗娘情愛的魂靈在同一夢境中擁抱到了一起、融合到了一起。這是任何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力量都無法阻止的擁抱和融合。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們只能將這個境界中證明“同夢”的兩個片斷稍作展示,至于誰要想得到整體的感受,當然只有去讀原著了。(旦嘆介)……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驚起介)(相見介)(生)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生強抱旦下)[9]44-45(第十出《驚夢》)(旦)……秀才啊,你也曾隨蝶夢迷花下。(生想介)是當初曾夢來。(旦)俺因此上弄鶯簧赴柳衙。若問俺妝臺何處也,不遠哩,剛剛在宋玉東鄰第幾家。(生作想介)是了。曾后花園轉(zhuǎn)西,夕陽時節(jié),見小娘子走動哩。(旦)便是了。[9]141-142(第二十八出《幽媾》)如果說,湯顯祖是從“美妙”的角度使得“同夢”描寫得到最佳表現(xiàn)的話,那么,蒲松齡則從“曲折”的角度進一步增強了“同夢”故事的可讀性。鳳陽一士人,負笈遠游。
……妻翹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紗月?lián)u影,離思縈懷,方反側(cè)間,有一麗人,珠鬟絳帔,搴帷而入,笑問:“姊姊,得無欲見郎君乎?”妻急起應之。麗人邀與共往?!茣r,見士人跨白騾來。見妻大驚,急下騎,問:“何往?”女曰:“將以探君?!庇诸檰桘惾艘琳l?!咳俗⒁曽愓?,屢以游詞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語?!匍g,麗人偽醉離席;士人亦起,從之而去?!氉?,塊然無侶,中心憤恚,頗難自堪。思欲遁歸,而夜色微茫,不憶道路。輾轉(zhuǎn)無以自主,因起而覘之。近其窗,則斷云零雨之聲,隱約可聞。又聽之,聞良人與己素常猥褻之狀,盡情傾吐。……憤然方行,忽見弟三郎乘馬而至,遽便下問。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與姊回,直入其家,則室門扃閉,枕上之語猶喁喁也。三郎舉巨石如斗,拋擊窗欞,三五碎斷。內(nèi)大呼曰:“郎君腦破矣!奈何!”……女頓驚寤,始知其夢。越日,士人果歸,乘白騾。女異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夢,所見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駭怪。既而三郎聞姊夫遠歸,亦來省問。語次,問士人曰:“昨宵夢君歸,今果然,亦大異。”士人笑曰:“幸不為巨石所斃。”三郎愕然問故,士以夢告。三郎大異之。蓋是夜,三郎亦夢遇姊泣訴,憤激投石也。三夢相符,但不知麗人何許耳。[10]187-190(《聊齋志異•鳳陽士人》)鳳陽士人的故事,直接繼承的是唐人小說《張生》、《獨孤遐叔》等作品。不過,那些作品并未明明白白寫到“同夢”,而蒲松齡不僅寫了“同夢”,而且是三人同夢。尤其是加上了“麗人”錦上添花,“小舅子”大打出手,使得故事更加曲折,更加情味盎然。由此,我們也不得不佩服聊齋先生編織故事的能力。從故事性的角度看問題,《聊齋志異》中的這篇《鳳陽士人》毫無疑問是“同夢”題材中最精彩、最引人入勝同時也是最具有諧趣意味的。
五
“同夢”故事既有湯若士筆下的美妙絕倫,又有蒲留仙筆下的趣味橫生,似乎再也沒有向前發(fā)展的余地了。殊不知中國文學史總是不斷出現(xiàn)奇跡,偏偏有人能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當然,這位站在文學巨匠肩頭上更“巨”的“匠”,就非曹雪芹莫屬了。《紅樓夢》中至少有兩處寫到“同夢”,一次是甄賈寶玉同夢,一次是寶黛同夢。我們先看第一次: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nèi)?!灰娔切┭诀咝Φ?“寶玉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干凈,嘴兒也倒乖覺?!薄瓕氂窦{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涂毒我,他們?nèi)绾胃@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nèi)?!灰婇缴夏莻€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睂氂衤犝f,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睂氂竦?“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币徽Z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被5枚私曰帕恕R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
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11]795-796(第五十六回)“甄賈”寶玉同夢實際上也就是“真假”寶玉同夢,賈寶玉夢中神游江南甄府,然而他所看到的卻是大觀園中的人和物,甚至包括他自己。在這里,作者是在讓賈寶玉照鏡子,讓他跳出自己的身外來觀察自身,也就是讓他站在對面來認識自己的廬山真面目。至于賈府的寶玉是真抑或甄府的寶玉是真,這個問題作者在全書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讀者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甄賈寶玉同夢一段,不僅僅體現(xiàn)了“你夢見我時,我也夢見你”,而且還體現(xiàn)了“我夢見的你其實是我,你夢見的我其實是你”,甚至進而體現(xiàn)了“夢中的假其實是真,現(xiàn)實的真其實是假”。這真有點“莊生夢蝶”的意味。殊不知這便是一種哲學思考,是在美麗的幻境中將人生點透。能認識到這一點的人,還有什么東西不能參透,還有什么東西不能割舍呢?這也正是曹雪芹高于所有寫“同夢”故事的作者的地方。甄賈寶玉同夢不僅是美麗的,還是迷離的,不僅是幻妙的,還是思辯的。至于寶黛同夢一段,出現(xiàn)在后四十回,究竟是曹雪芹的構(gòu)思抑或是高鶚的手筆,今天很難考證清楚。但無論如何,它都是一段非常成功的藝術(shù)描寫。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nèi)忽又轉(zhuǎn)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闭f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么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边€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闭f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摈煊褚环?,卻原來是一場惡夢。[11]1184(第八十二回)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么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么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里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里胡說白道,只說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保?1]1191(第八十三回)這一段描寫較之甄賈寶玉同夢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因為它寫得有些赤忱到赤裸裸的地步。一邊是黛玉眼睜睜地看著寶玉將心挖出來給她看,一邊是寶玉說心痛得像被刀割了一樣。這兩個片斷,一詳一略,一正一側(cè),相互照應,從寫作學的角度看當然是上乘制作。但較之甄賈寶玉同夢的描寫而言,畢竟少了一點蘊藉,少了一點含蓄,也少了一點深邃。因此,我相信這是出自高鶚的手筆,如果“黛玉之死”也出自高鶚筆下的話。因為“寶黛同夢”和“黛玉之死”這兩段都是強調(diào)對比、對應,強調(diào)刺激、甚至血色的刺激。似乎曹雪芹不太喜歡采用這種方式。當然,話說回來,如果沒有“甄賈寶玉同夢”的描寫,“寶黛同夢”一段完全可以算得中國文學史上最高級的“同夢”描寫。這多少能給人一點“既生瑜何又生亮”的感覺。
六
在《紅樓夢》的前前后后,當然還有不少小說中有關(guān)乎“同夢”的描寫,但那都不過是《紅樓夢》這座藝術(shù)顛峰的來龍去脈而已。試看如下例子: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灰娨慌由碇惙?,兩鬢堆雅,拂翠雙眉,櫻唇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只,……將釵付與許生,……許生亦從袖里取扇上玉魚墜一個,……將墜付與蓉娘?!€要綢繆,忽見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cè)挥新?,把燈往床邊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被貞泬糁校度啬镉駢嫸壬蟿t無了?!艺f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里果然情動,為何就做路一夢?”……秋鴻忙去整被,枕側(cè)忽見白玉魚墜一枚,……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枚。蓉娘思曰,此生夢里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shè)誓,兩無嫁娶。[12]173-176(《歡喜冤家•許玄之賺出重囚牢》)玉壇受了尤氏一場大罵,出來氣倒在床,……扒起身來,走到書桌前,將這一切薄情輕節(jié)的劣跡,先寫了一篇大略。復又照著情節(jié),吟成一首長句毀之。才得寫完,覺得陰風一陣,冷氣逼人,燈影漸微,毫毛直豎,不覺雙眸怠倦,就憑幾睡著了?!仁弦嘣趬糁?,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飭玉壇,忽見一個赤發(fā)獠牙的抓住玉壇跪在面前?!仁蠈⒆旨堃豢?,氣滿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與尤氏,尤氏便將王壇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著玉壇上上下下一口氣打了七八十下?!雎劥巴饷髋谝宦?,兩處俱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玉壇醒來,一身大汗,遍身猶覺隱隱作痛。心中以為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而已。這里尤氏醒來,夢中的事歷歷如見。[13]273-275(《載陽堂意外緣》第七回)話說挹香一夢醒來,不勝驚奇,又將詩意細參,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處訴其事,恰巧拜林來。挹香大喜,請入書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夢?!鞭谙愕?“得非遇見瀟湘妃子乎?”拜林大驚道:“如何與我夢相同,難道冊子果同你一處見的?”挹香遂把昨日之夢細述一遍。[14]26(《青樓夢》第四回)以上三例,第一例在《紅樓夢》前,后二例在《紅樓夢》之后。就第一例而言,許玄之與蓉娘的同夢實際上是“欲火”的相互點燃,從這里“走向”寶黛同夢,所完成的正是從“欲”到“情”或曰從“肉”到“靈”的轉(zhuǎn)換。第二例,寫少年才子玉壇和半老徐娘尤氏愛恨交加的同夢與寶黛同夢相比則不啻天壤之別,因為一邊是美艷的哀情,一邊是醋意的惡趣。第三例就更不用多說了,挹香與拜林同夢,不過是兩個風流才子準備“捧妓女”時的心心相印,其間所體現(xiàn)的,乃是從情愛描寫的康莊大道誤入狹邪幽巷的遷徙延俄?!巴瑝簟惫适聦懙竭@里,真可謂從藝術(shù)顛峰上的極度滑落。但即便如此,它們也有存在的價值的和趣味。因為,梅花是花,牡丹是花,桃花也是花,罌粟還是花。只有各種各樣的花,才能構(gòu)成百花園?!皦簟?,就是人類精神生活的百花園?!巴瑝簟保瑒t是這百花園中最為神秘的一角。在“你夢見我時,我也夢見你”這個最為神秘的夢境花壇中,永遠盛開著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花朵。